夜已經(jīng)很深了，蘇軾還沒有入睡。
或許他已經(jīng)不想入睡。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沉睡得太久，喪失了人格，喪失了信念，喪失了生命的意義。今晚，他寧愿孤獨地醒著。
醒著，飲一碗茶湯。
水是從茅屋外的江流里汲取的。月色明朗，將山巒巨石昏暗的影子倒映在江面上，也照見汲江人斑白的鬢發(fā)。
這是北宋哲宗元符三年，公元1100年。這一年，蘇軾被貶謫到儋州（今海南儋縣），雖然地處荒僻，但遠(yuǎn)離了是非之地，遠(yuǎn)離了名利場，遠(yuǎn)離了那些打著變法的幌子實行政治清剿的屑小之徒，這或許也是一種解脫吧。
能于流放之地欣賞一輪明月，啜飲一碗茶湯，人生大概不過如此吧？
先將茶餅在炭火上微微烤過，然后敲碎，稍涼后，就可以入硙碾磨了。
磨茶時手法一定要輕，用力要勻，這樣碾磨出的茶屑才便于過羅。記得曾茶山有詩句說：“碾處須看眉上白，分時為見眼中青”，可謂心得之語。
茶已經(jīng)碾好，鐵瓶里水聲漸沸，魚沫初生時，將羅過的茶末投入鐵瓶，不多工夫，雪白的茶沫已經(jīng)涌起，仿佛一層潔白的雪乳。這時可以離火了，靜待約五六分鐘，就可以出湯啜飲了。
夜很靜，遠(yuǎn)處偶爾傳來幾聲野鳥“磔磔”的怪叫聲，然后一切都沉寂了，仿佛世界也陷入了萬劫不復(fù)的寂靜。
茶湯已經(jīng)煎好，茶碗也已抹拭干凈，茶湯倒入茶碗的聲音仿佛松濤，動人心魄。
茶湯呈碧綠色，香氣清冷而幽深。月光透過窗欞，映照在狹小茶室里，投射出半墻偉岸的人影。
“惟江上之清風(fēng)，與山間之明月，耳得之而為聲，目遇之而成色，取之無禁，用之不竭。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，而吾與子之所共適。”
這是他早些年貶謫黃州時寫的一段文字，每每讀來，感慨萬千。那時候他還年輕，滿懷愛國熱忱，以為來日方長，報國有望。此后每況愈下，愈貶愈遠(yuǎn)，如今年紀(jì)老大，只能望長安而興嘆了。
記得有一天飯后徐步，侍妾朝云在一旁笑道：學(xué)士肚子里裝的什么？這樣摩來摩去的？他笑道：總是一肚皮的不合時宜！
唉，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？得者自得，失者自失，一切莫非如佛教所說的，諸行無常，都是因緣果報變現(xiàn)而已，絕非人力所可挽回。還是啜飲一碗茶湯吧，熬過這漫漫長夜。
一個人獨坐窗前，啜飲著溫暖的茶湯，夜已三更。家童的鼻息猶如雷鳴，這個時候，世人還都沉浸在黑甜的睡夢之中呢。
活水還須活火煮，自臨釣石取深清。
大瓢貯月歸春甕，小杓分江入夜瓶。
雪乳已翻煎處腳，松風(fēng)忽作瀉時聲。
枯腸未易禁三碗，坐聽荒城長短更。
這是蘇軾的《汲江煎茶》詩。那一晚，蘇軾飲完茶，隨手寫下這首詩，坐到天明。沒有人能明了他心中的感慨與悲愴，正如沒有人能明了那一晚滿江的月色微茫一樣。
我輕輕合上書頁，夜已深，有雨，窗外一片瀟瀟雨聲。
鐵瓶里水已初沸，我跏趺而坐，為了一千年前的故友，沖煮一碗茶湯。
茶碗來自東瀛，名為“殘雪”。灰色碗壁上，堆擁著一層淺白的陶釉，仿佛初春沒有消融的殘雪，瑟瑟生寒。這只茶碗最適宜夏季使用，一碗在手，能使人頓生清涼之感。
輕輕抹拭茶碗，接著沖入沸水，溫盞。茶葉是綠茶，來自山南，細(xì)小如蟻，輕嗅一下，似乎能呼吸到春天的氣息呢。投茶后，沖入少量溫水，輕輕旋轉(zhuǎn)茶碗，讓茶葉充分舒展。幽幽的香氣已經(jīng)透盞而出，在茶室里彌散開來，儒雅而深長。接著沖水至六分滿，一層雪白的茶沫輕輕蕩起，那是茶葉的精華。現(xiàn)在用的都是炒青綠茶，如果能像宋代那樣用烘青末茶，茶碗里將會是一層潔白如雪的茶沫了。
一碗茶湯，雖說是兩個人對飲，其實只是我一個人獨飲而已。蘇軾當(dāng)然不會來啦，他已經(jīng)從一碗茶湯里走出，走進(jìn)永恒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