折一身瘦骨,踩雨后的虹橋,進山。
在山山與樹樹的夾縫間,辟半畝薄地,起一間柴屋,只栽松柏。男松站遠些,剛勁孔武,護塞戍邊;女松倚近些,端茶遞水、紅袖添香。老松可對弈,小松可共舞。酒醉茶酣也可“以手推松曰‘去’”。山認樵夫給樹,水識漁翁給魚,我非樵非漁亦樵亦漁,便擁有一切。
山中何事?閑閑地餐風飲露,忙忙地耕云種月。
寫幾行駢文驪句,用松針釘在籬笆上,花朵來讀有花香,蝴蝶來讀有蝶味,螢火蟲來讀有螢光,山鬼來讀有鬼意,仙人來讀有仙氣……詩越讀越厚,日子越讀越薄,生命越讀越輕。
蓄了一春的露,檐前的小瓴也該滿個七八分了。日頭下端進新壘的紅泥小爐。用去歲曬干的花尸燃火,才不會把水煎老。寵自己一回,今年就用那把不曾舍得用的養得釉亮的晚唐小壺。一盞香茗,一瓣檀香,一人獨對一山,一心靜面一世。往日的塵緣都記不起來了,就喝眼前的茶吧。
茶要獨品,酒需共酌。這好山只歸我一人所有。讓我如何能信?可不,山中無甲子,大約在三個秋天之前就有山背后住著的白髯飄胸的老翁來訪,用一串銅錢要換我的松花酒。我說如今通用銀子,他不懂。好說歹說,用三雙草鞋換去我兩竹筒的酒,并向我打探山外的世道。我故意很使勁地想,然后說是元。他詭詭地一笑,笑得我心里發虛。他丟下兩句沒頭沒腦的話,徑自去了。此后也就是隔山說些陰晴圓缺的話,沒什么大來往。年前找他對酌,只見兩間茅屋,一間緊閉,草繩緊緊拴了門環,另一間住人,極其簡陋。奇的是窗上糊紙竟是三尺棉宣,依稀可辨三五字句:“興亡千古繁華夢,詩眼倦天涯??琢謫棠?,吳宮蔓草,楚廟寒鴉。”倒是好句,只是意未盡而氣未結,加上無奈的滄桑像一件短衣,終究遮擋不住曾經的少年血氣,不知那雙倦了的詩眼在后句中將望向何處,無從尋覓。
眼看秋葉落盡,陳釀也快見底。日日忙著拾掇松花釀新酒,我叫它花雕它就是花雕。想著借開春送酒話個暖,再去一探究竟。孰料,面對的竟是一堆廢墟,老翁已絕了蹤跡。撿出一殘破條幅。卻是新紙鮮墨寫著:“數間茅舍,藏書萬卷,投老村家。山中何事……”我心中懸石轟然而落,方知是我眼拙,那緊閉茅屋乃藏萬卷詩書,山中潮氣重,書霉得也重,而這布衣老者便是隔世的騷人墨客,隔世,隔幾世?
老翁與書此去何往?山更遠的山……天以外的天……
若下一世能相遇,我必送他一壺花雕,外加兩句詩:“松花釀酒,春水煎茶。”他自當會心一笑。
一盞淡茶,一壺薄酒。
山是空了的山,老翁是空了的人。